二十四番花信分章 21

宗璞 / 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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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年时候,每到,见杨柳枝头夜间染了新,总是采烈,觉得欢喜极了,极了,好像那生命的颜也染透了心头。曾在中学作文里写这样几句:天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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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那陌头的杨柳

世界的生命都聚集在那

是么?

那年的眼睛般的鲜亮呵——老师在这最句旁边打了密密的圈。想,应该圈点的,是这段文字,而是那碧玉妆成、丝绦般的杨柳。

于是许多年想写篇《杨柳辩》,因为历认为杨柳是该圈点的,总是以松柏喻坚贞,以蒲柳比贱。现在呢,“辩”的锐气已消,尚幸并未全然木,还能觉到那柳枝透消息。

抗战期间在南方,为躲避袭,们住在郊外个庙里。这庙坐落在村庄附近的小山,山蓊蓊郁郁,了各样的树木。条歪斜的、可容辆马车的石板路,从山蜿蜒而。路边是木结成两霜雪覆盖的墙。飘着垂柳,相映,的格外鲜的格外皎洁。柳丝拂也随着有节奏地摇头。

庙的右侧,有—个小山坡,草很,杂生着,最多的是杜鹃,在的底子形成纹。坡横生着株柳树,据说是雷倒的。虽是倒着,还是每年发芽。靠山坡的头有个斜生的枝杈,总是的柳丝,年有半年的,好像把撑开的伞。经常在这柳桥跑去,采,捉迷藏,用树和灌木,只是草,已足够把们藏起了。

个残冬,家的小了。昆明的猫很贵,养容易的。那是次看到什么是。它躺着,闭着眼。用猪肝拌了饭,放在它边,它仍。“它了。”说,“埋了吧。”们呆呆地看着那显得格外瘦小的小猫,呜呜地哭了。心里像堵了什么,看了半天,还离开。

“埋了吧,以再买只。”地说。

作了篇祭文,记得有“呜呼小类的话,放在小猫们抬着盒子,到山坡。看中那柳伞的地方,虽然当时只有枯枝。们掘了的坑,埋葬了小猫。冷风在树木间吹们那时都穿得十分单薄,足以御寒的。拉着的手,呆呆地站着,好像再也提致了。

忽然间,那晃的枯枝点青,照亮了们的眼睛,那枝头竟然有芽了,多鲜多亮呵!然觉得心头松好多。杨柳了,杨柳了,地反复在心里念诵着。那时的词汇里还没有“生命”这些字眼,但只觉得自己又有了神,切都又有了希望似的。

时光流去了近四十年,已经历了好多次的别,到九七七年,连也撒手别去了。们家里,最能想象的就是没有们的了。病重时,句话:“没有,这子太。”这子里怎能没有料理家务去的影,怎能没有照顾每、关怀每的呵斥和提醒,那充乡土风味的话音呢!然而毕竟去了,抛了年迈的在病榻抓住的手时说放心,因为女是好的。

量想到让放心的。忙着料理许多事,甚至没有好好哭场。

两个多月去,时届秋。园中衰草凄迷,落叶堆积。从外面回,走藏在衰草落叶中的小径——这小径,曾在夜里走多少次。请医生,灌氧气;到医院药,但终于抵挡限的到茫然地打量着这园子,这时,侄说,家里的猫——狮子了,是让的,已经埋了。

这是喜欢的猫,是只雪的狮子猫,眼睛是蓝的,在灯闪着光。这两个月,它天天坐在门外等,也没有等得见没有问埋在哪里,无非是在这派清冷荒凉之中罢了。却格外清楚地知,再没有了,再没有许诺切了。

秋将落叶吹得团团转,枯草像是久未梳理的发,竖起又倒去。的心直在往沉,往沉。忽然,看见几缕在冷风中瑟瑟地,原是那株柳树。在冬的萧索中,柳有些黯淡,但在片枯黄之间,它是在着。“这容易生的、到都有的、普通的柳树,并怕冷。”想着,觉得很安,仿佛得到了支持似的。

清明时节,们将柳枝在门外,据说是可以避,又选了两枝,骨灰盒旁的瓶里。柳枝并想跻松柏等岁寒之友中,它只是努自己的本分,些,就像个普通正常的、平凡清样。

柳枝在着,托着万紫千。这些丝丝垂柳,是会织光的。九八〇年四月

原载《福建文艺》九八〇年第九期

朝节的纪念

农历二月十二,是百世的子,为朝节。节,即农历二月二十,从八九四年起,是先任载坤先生的诞辰。迄今已九十九年。

外祖任芝铭公是光绪年间举。早年为同盟会员,奔走革命,晚年倾向于马克思主义。思想开明,主张女子足,识字。在民国初年当时的女子最学府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读书。八年毕业。同年,和冯友兰先生在开封结婚。

家里有个旧印章,刻着“叔明归于冯氏”几个字。叔明是的字。以看着觉得怎样,都去世到这印章的意义。它标志着个家族的繁衍,代又到世扮演各种角,为社会点努,留了各种彩的记忆。

们家里,是至的守护神。常生活全是料理。三餐茶饭,四季裳,孩子的养,友的联系,需多少神!自幼多病,常在和病魔作斗争。能够断战胜疾病的主原因是。如果没有,很难想象会活。在昆明时严重贫血,纪念周站着站着就晕倒。肺结核休学在家。当时的治法是天吃五个蛋,晒太阳半小时。特地把安排到有阳光的地方,论多忙,这半小时必在边,分钟能少。曾由于各种原因多次发烧,除延医药外,神护理。用小匙喂,用凉手巾敷在额。有烧昏迷中,觉得像是在个狭窄的洞中穿行,挤去,以为自己就了,抓到的手,立刻知是在家里,是平安的。经历名目繁多的手术,赠雅号“挨千刀的”。在挨千刀的程中,也是次又次陪奔走医院。医院的总以为是,其实是了四十岁,还是觉得边最心安。

护,许多微曲折是说完,也无法全捕捉到的。也就是有这些微曲折才形成个家。这都是活的,每寸墙,每寸窗帘都是活的。小学时曾以“的家”为题作文。这样的警句:“个家,没有行的。天,是太阳。至于有没有很重。”作文在开家会时展览,去看了,回描述,对自己的地位似并在意,以也并增加自己的重,只顾沉浸在的哲学世界中。

希腊文明是在隶制时起的,原因是有了隶,可以让自由充分开展神活常说的分工有点像古希腊。在那时代,先生专心学问,太太劳家务,使无顾之忧,是常见的。特别典型。们真像分成两半,半主学问,半主理家事,左右契,毫发无间。应该说,们完成了帝的愿望。

的关心真是无微至,的依赖也是到了极点。们的堂姑张岱年先生说:“冯先生学问的条件没有比得。冯先生辈子没有买菜。”想起,在昆明乡时,有阵子好,们去赶街子,次数有限。的生活基本手,饭。古形容夫和皆用“举案齐眉”几个字,实际就是孟光给梁鸿端饭吃,若问“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”,应该是好饭以

旧时有副对联“自古庖厨君子远,从中馈淑宜”,放在家正适。了心。在没有什么东西的着法子让家吃好。向同院的外国邻居的厨师学烤面包,用土豆作引子,土豆发酵量很,能“嘭”的声,开瓶塞,声震屋瓦。在昆明时患斑疹伤寒,这是当时西南联位校医郑夫经常诊断的病,治法是吃饭,只喝流质,每小时次,几天改食半流质。用里脊和猪肝汤,自己擀面条,擀薄切在汤里。有见了说,就是吃冯太太的饭,病也会好。

九六四年患静脉血栓,在北京医院卧两个月。每天去饭,有时从城里的住,有时从北,都总是第个到。帮忙,却没有的手艺。暮年,常想吃手擀的面,几次,总成功,也就想努了。

切都给了这个家。其实的才能绝只限于持家。毕业于当时的女子最学府,曾任河南女子师范学校预科算术员。外科医生的巧手,还有很的办事能。外科医生的工作没有实践,但从常生活中,从缝补、修理的功夫可以想见。办事能倒是有些发挥。

五十年代初至九六六年,居民委员会工作,任北燕南、燕东、燕农、镜、朗、蔚秀、承泽、中关八园的主任。曾为家女们办起装订社、缝纫社等。畏辛劳,经常坐着三往于八园间。这是在家以外为社会务,觉得很神圣,总是全心全意去。居委会成员常在家学习。最初贺麟夫刘自芳、何其芳夫牟决鸣等都是成员。们迁往城,又有吴组缃夫沈淑园等参加。五十年代有次选举区民代表,记得是哪位曾对说,“任姐呼声最”。这是真正自居民的声音。

心中有几幅图像,愈久愈清晰。

幅在清华园乙所,有间平台加间,三面皆窗,称为玻璃常在其中办事或休息。个夏,三面窗台摆着好几个宽瓶和小盆,记得种的是茨菰。那时到四十岁,着银灰起蓝的纱衫,坐在中,鬓发漆黑,肌肤雪。常见外国油画有什么什么夫肖像,总想怎么没有幅。

幅在昆明乡龙头村。静静的午,泥屋、木桌,携坐在桌,为讲解兔同笼四则题。从城里回,点说这是幅乡居课女图。龙头村旁小河弯个小落差,的冲。每星期总有两次,装在箩筐里,带着和小到河边去。还有幅图像弯着站在欢的流中,费地洗,还看着跑远,河里。近说到洗的事,个年问,是给别洗吗?还没到那步,答。想,如果真的需怕。在中国女贤淑的格中,往往有极刚强的面,能使丈夫气馁,能使女肯学好,能支撑个家度最艰难的岁月。孔夫子以为女,其实儒家格的最标准“富贵,贫贱能移,威武能屈”,用形容中国女的优秀品质倒很恰当,们是以家为中心罢了。

六十二岁时患甲状腺癌,手术直很好。从六十年代末患胆结石,经常发作,,发烧,最手术。那七十五岁。夜里推手术室,厅里等,很久很久,看见手术室甬那边推辆平车,个护士举着输瓶,就像盏灯。们知平安,仍能像灯样给们全家以光明,以温暖。这是那第四幅图像了。的手时,颗心落在腔子里,觉得自己很有福气。

虽然好,仍是劳家务,真没有天清闲的子。总是说,们专心们的事。们能专心事,都因为有生的

九七七年九月十左右忽然血,拍片确诊为肺门静脉瘤。当时小在家,们商量说,虽然年迈,病还是该怎么治就怎么治,可延误。在奔走医院的程中,受到许多眼。家医院住院部位女士说:“都八十三岁了,还治什么!还活到这岁数呢。”可以说,的病没有得到治疗,发展很。最在校医院用杜冷丁控制常在昏迷状次忽然说:“!”问什么睁眼看,费地说:“。”的眼泪涌了,滴在

没有让多伺候,三周抛弃了们。当时还在受审查,走时很放心,非常想看个究竟,但限。曾自排解说,知女是好的,还有什么别的可呢。十月三午六时三刻,们围在,眼见永远阖了眼睛。边讨得那样的平安了;们的家从此再没有天和太阳了。们的家像叶孤舟忽然失了掌舵的,在茫茫海中任意漂流。和小连同,都像孤知漂向何方。

因为政治形友都很少往。没有足够的楼,幸亏那天位年的朋友,才把抬到太平间。当晚自美国飞回,到家没有坐,立刻“看去”,告诉已去。跌坐在椅了半晌,站起还是说“看去”。

撰写了副挽联:“忆昔相追随,同荣,共安危,期颐望齐眉,黄泉碧落君先去;从今无牵挂,斩名缰,破利锁,俯仰无愧怍,海阔天自飞。”自己半的消失使切都看透了。以的骨灰盒,直放在卧室里。每年节,必率领。如此凡十三年。直到九九〇年初冬那凄惨的子,相聚于地。又年,九九年冬归窆于北京万安公墓。石头作为石碑,隔开了阳两界。

曾想为百岁冥寿开个小小的纪念会,又想到老太太们行最好少打扰,只就平常的了解或电话谈,记几句话。

任均是最小的在驻外使馆工作时,表们读住宿小学,周末假接回家,由照管。说,三姐只是家的守护神,也是家的贴心。若没有三姐,那几年知怎么戚们谁没有得关心照料?都让心血。们心里是明的。

牟决鸣先生已是很久见了。些时打电话,说:“回想起在北居住的那段子,觉得很有意思。任姐那时是活跃事非常认真,总是全以赴。而且头脑总是很清楚。”

在昆明时赵萝蕤先生和家几次为邻居。那时还很年次对说很想念冯太太。说在际关系的战场总是地当俘虏。可是和冯太太相,从未到战场问题。是面食,是用布条打纽扣结。有什么事可以向倾诉。记得在昆明乡龙头村时,有次赵先生家,好,对说,位军官太太学英语,又笨又俗又无礼,总问金刚钻几克拉怎么说,躲。,让家务事。赵先生走时,已很愉

位几十年的邻居是王夏蔚霞。现在们仍然对门而居。夏先生说:“千万别忘记写的话。的头生子缉志是接生的。当时昆明乡缺医少药,那天王先生课去了。半夜时分去请。冯先生的,然先回去了。照顾坐了夜。次缉志才世。若没有和孩子会吃许多苦!”

天给予百诞辰样,用心血哺育着,接引着。

的诞辰,是朝节九九三年五月

原载九九三年九月版之《中华散文》创刊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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